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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老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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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出外后,袁恕己再也按捺不住。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瞒着她!”袁恕己愠恼,“先生你如何出尔反尔?”

    英俊道:“大人一心想瞒着她,却不知也许会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你说的轻巧,你是个瞎子,所以那夜小弦子是怎么样的惨状你当然看不见,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英俊道:“阿弦不会死。”

    袁恕己冷笑道:“哟,你原来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会算卜的先生,你敢情就是阎君老爷?知道什么人会几时死?”

    英俊不理他的嘲讽之语,只道:“大人,让他们自己去处置此事,你我不要插手。”

    袁恕己道:“不要插手?我是想要插手,只可惜被你阻住了!”他又问道:“不对,你指的‘他们’,是说谁?”

    英俊默然:“是阿弦跟……朱伯。”

    袁恕己张了张口,喉结上下一动,伸出手指点了点英俊,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欲说还休。

    英剧仿佛能感觉到袁恕己身上那股怨天尤人,他缓步往前,来至那虬枝盘错的梅树下。

    “袁大人比我眼明,想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

    袁恕己没好气道:“你是在嘲笑我么?”

    英俊道:“不,我只是平心静气地在跟袁大人商议。”

    袁恕己道:“我原本跟你商议好了,如今你单面儿撕毁,如今又来怪我没平心静气?”

    英俊道:“阿弦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就算你我并未说完,她应该也知道了。”

    袁恕己道:“你我若统一口径瞒着她,就算她有通灵的能耐,也未必会成真,你不也曾跟我说过袁天罡算窦轨?相士的话几乎让一个功臣死在牢狱,同样反过来,你我的话未必不能让小弦子安稳度过目下的这一关。”

    “他会过关的。”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又不是他,你没有跟人相依为命过。”

    院中,两个人彼此竟有针锋相对之意,说到这里,戛然止住,英俊未曾接口。

    袁恕己大概觉着话说重了,便道:“我的意思是,先生毕竟不是当事人,小弦子又年纪小,且是至情至性的人,先生总不会以为他会跟先生一样是个心淡如水深海无波之人吧。”

    “不,”英俊道:“我知道阿弦永远不会。”

    袁恕己皱眉:“既然如此,她心里所承受的苦楚,你亦无法想象,子非鱼不知鱼之苦绝,所以先生大不必高高在上似的指点江山。”

    英俊道:“这些苦,他迟早要受。”

    很短的一句话,让袁恕己哑口无言。

    正如老朱头自己所说,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有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

    袁恕己几乎恼怒似的说:“但我不要从我口中说出来,我不要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想到他平生之痛的时候,会想到有我掺杂在内。”

    这一次换作英俊沉默。

    过了片刻,英俊道:“那么就让我开口,我来担一切,我不怕他会在记起平生之痛的时候同时记得我,我也不怕他会因此而憎恨我。”

    袁恕己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当真是这样铁石心肠?”

    英俊淡淡道:“算是吧。”

    黄昏,袁恕己回到府衙,英俊也并不在家。

    只高建奉命留在朱家小院,跟玄影一起陪着阿弦。

    阿弦因为心伤之故,茶饭不思,高建劝了半晌,阿弦只置若罔闻。

    高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勉强忍耐了半天:“阿弦,有件我觉着跟伯伯有关的事,我谁也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阿弦听见“跟伯伯有关”,才转过头来。

    高建道:“你吃了这碗汤面,我再告诉你。”

    阿弦眼神有些冷,高建无端害怕:“那、那我说就是了,其实在那天……我去帮伯伯收拾摊子,正巧看见有个人在那里。”

    阿弦道:“那个人是谁?”

    高建挠挠头道:“我没看清楚,不认得是谁。但是、但是现在才想起来那时候朱伯伯的脸色很不好,而且他的家什都收拾了一半儿了,那人敢情是因为吃不到饭,所以发脾气伤了伯伯?不然伯伯那样康健的人,又怎么会忽然病倒?”

    高建虽不知内情,却显然歪打正着。

    阿弦抱头,但这两日里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心乱如麻,无法凝神,毫无感知。

    夜色渐浓的时候,院门叩响,高建开门,却发现来了两个意外之人。

    一个是安善,另一个却是小典。

    安善道:“听人说十八哥哥病了,我们来看看他。”小典站在他身后,却不说话。

    高建正愁一个人守着阿弦,无法逗她开心,实在有些难为,见了两个小的来到正中下怀,忙请了进来。

    两人入内,安善迫不及待地扑到阿弦跟前:“十八哥哥,你怎么了?”他握住阿弦的手,满眼关切。

    小典站在身后,左顾右盼,蓦地看见阿弦腿上的伤,目光便凝滞了。

    阿弦虽不愿理会任何人,但看到两个孩子夜间前来,难负其意,强打精神安抚了两句。

    又看小典,一些残存记忆场景浮沉而起。

    安善此刻也看见了阿弦的伤处:“十八哥哥,你如何又受伤了?”

    阿弦道:“不碍事,是不小心所致。”

    小典却忽然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他看了阿弦一眼,难过地低下头。

    阿弦本无心管他事,但看小典如此,便道:“你能看见那些?”

    安善发呆:“十八哥哥,你说的是什么?”高建毕竟机灵,忙想了个借口,先带了安善到堂下去了。

    剩下小典跟阿弦在内,微微局促之后,小典点头。

    阿弦道:“你从几时起能看见的?”

    小典低声道:“从……从上次被救活回来,我时常就看到那些影子,不敢对任何人说,怕他们说我疯了。”

    阿弦道:“你并没有疯,我也是一样的。”

    小典道:“十八哥哥,我为什么会这样?”

    阿弦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小典未曾对任何人提过,如今见阿弦主动问起,他便说道:“我看不清那些东西,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像是阴影一样,那天夜里,我也看见过那些东西……围着十八哥哥,十八哥哥,我该怎么办?”

    小典打量她的伤处,握拳微怒。

    阿弦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后如果还看见,就假装没看见就好了。”

    小典一愣:“可是……”

    阿弦道:“放心,只要你假装看不见,渐渐地就会真的看不见了。”

    小典将双拳松开放低,到底未曾再说下去。

    两人在此呆了半个时辰,阿弦不放心,便让高建送他们回善堂。

    高建领着两人出门之时,小典回头看了一眼,安善只当他是不舍,便劝道:“走吧,明儿我们再来看十八哥哥。”

    小典并不应,只是望着柴房的门口,目光涌动。

    高建并未发现异样,拉着他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听说善堂里的管寺十分严格,怎么肯放你们出来?得赶在他骂人之前送你们回去。”

    安善才道:“起初他不肯放我们出来的,是英俊叔叔说了一句,他就改了主意了。”

    院门掩起,柴房里,阿弦翻身侧卧,背对着门口躺着。

    她并未闭起双眼,所以也看见了自己呼出的气息,正一点点地微微泛白。

    阿弦攥紧拳头抵在胸口,能压住声音,泪却不听控制地斜斜滑落。

    良久,背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一次了,伯伯这次,真是想死呀。”

    阿弦咬紧牙关,仿佛能听见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身后,老朱头道:“我原本、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只是我心里太想你了……所以才坏了事,所以才害了弦子这样伤心,我真是罪该万死的老糊涂。”

    阿弦死死地捂着嘴,双眼早就滂沱,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她坐起来,回身欲抱。

    双手却已经扑空,她几乎从床上摔落地下。

    阿弦呆了呆,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忽地不再忍耐,她放声大哭起来,双眼紧闭,满面通红,泪水横流,犹如一个才从噩梦中被惊醒的婴孩,委屈,恐惧,无所适从,只能放声大哭,仿佛是要抗拒整个世界。

    她都能看见——

    在玄影示警,雷翔报信,豳州大营的人终于追上了那辆劫走了老朱头的马车。

    急追中,苏柄临一支箭射出,车夫应声落地,豳州军犹如群狼逐猎,将马车团团围住。

    经过一番厮杀,破开车门,……才发现已经晚了。

    苏柄临看着倒在车内奄奄一息的老朱头,——他仿佛倒在血泊之中,致命伤在颈间,鲜血横流,伤口极深。

    地下玄影厉嚎了声,窜上马车。

    苏柄临扶起老朱头,满面惊怒。

    老朱头挣扎着,轻轻嘶嘶道:“这次只怕要等到在那边儿……再给老将军侍宴了。”

    似割破了气管,说话的声音像是个漏风的风箱。

    苏柄临雪白的胡须不停地颤抖。

    玄影上前,低头拱向老朱头肩头。

    玄影所见的,阿弦也都看见了。

    情何以堪。

    “别哭了,一切都是伯伯的错,”老朱头举手,虚虚地抚过阿弦的头顶。

    虽然人鬼殊途,等闲鬼是碰、伤不到人的,但阿弦体质特殊,正是最容易被附体被鬼魂阴冷之气所伤的,此刻老朱头举手安抚,阿弦一怔,抬头看他。

    她感觉到了,昔日那种温柔慈爱的轻抚。

    从未想过,这样的相处竟会弥足珍贵。

    眼泪流的更凶了。

    老朱头道:“是伯伯愚蠢,本来不想你知道这件事,所以求老将军散播消息,说是我病了,让苦岩寺的老和尚带去疗治,没想到你回来的那样快,我又实在太想见你。”

    袁恕己原先从吴成口中得知的,都是苏柄临叫人故意传出去的,因有苏老将军插手,坊间无人知道内情,都把这个当了真。

    但既然苦岩寺查无此人,此话当然得另斟酌,阿弦昏迷之时,袁恕己亲自前往豳州大营相见苏柄临,问起详细,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弦忍着哽咽,她虽然并不在场,但却好似亲临一般,比从别人口中听来,更加伤情。

    “伯伯说自己是老糊涂,你并不信,其实是真的。”

    阿弦举手揉了揉脸,鼻音重重说道:“倘若你总是说我伯伯不好,那你可以走了。”

    老朱头嗤地笑了出来,目光仍是慈和的望着阿弦,过了片刻,才说道:“有一些事儿,的确是死了之后才能想通的,如今便是我想通的时候了,我比别人幸运,有很多人死了之后,再也没法子跟他们的家人说话儿,见面,我却不同,因为弦子是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孩子。”

    阿弦几乎又要哭,却道:“原来这叫做幸运?”

    老朱头道:“当然了,至少伯伯可以把先前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阿弦。”

    阿弦道:“你又有什么话?”

    老朱头忽地露出几许紧张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才说道:“你、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问我你父母的事么?”

    阿弦皱眉:“他们都已经死了,又提做什么?”

    老朱头道:“谁说他们死了?”

    阿弦道:“你说的。”

    老朱头语塞,继而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后来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跟他们分散了么?”

    阿弦道:“我以为那是你安慰我的话,心里早当他们是死了。”她只有一个亲人,但有了这一个亲人也已经足够了,可谁能想到,如今连他也要失去了。

    阿弦吸了吸鼻子。

    老朱头叹了声,道:“其实,其实他们并没有死。”

    阿弦一惊:“什么?”

    老朱头深吸一口气:“阿弦,你在这世间的亲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好端端地,他们都在长安……”

    阿弦本惊疑交加,听到“长安”,心里“咯噔”一声:“你在扯谎!”

    老朱头道:“怎么了?”

    阿弦道:“怪不得你把陈大哥的信给我,你先前就说可惜我没有跟着陈大哥去长安,所以现在你跟我扯谎,想骗我去长安!”她越说越是气愤,浑身发抖。

    老朱头忙道:“不是,不是的!”

    阿弦怒道:“那为什么先前你总说长安很可怕,警告我绝对不要去?”

    老朱头满面焦急,终于道:“我不想你去长安,把长安说的多可怕的,因为长安才是你的生身之地,而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我怕……”

    阿弦觉着匪夷所思:“如果他们都在,为什么你不带我去找他们,反而怕什么?”

    老朱头对上她惊怒不信的目光,双眼一闭,似想到什么可怖的过往:“我当然怕了,如果,你跟我一样,知道一个母亲想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也会怕!你甚至会骗那孩子,她的父母双亡、或者跟他们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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