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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赤瞳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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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娘提了自己心爱的纸灯笼出门,她要去给她爹爹送饭。

    阴沉的天幕同洁白的雪地在遥远的彼方联结成片,厚实的积雪在她的脚下吱吱作响,每一步都如陷泥沼。她气喘吁吁地在没过腿弯的雪地里前行,歪斜散乱的脚印横穿了小半个雪原。

    毫无热度的太阳早已西沉,而阴云后若隐若现的月亮只会更显寒冷。天色已经越发暗了,但距离爹爹的位置还有很远,冷极的豆娘将冻麻了的手伸进怀里,待摸到皮袄下的肉饼子还暖烘烘的,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爹爹还病着呢,吃不得冷食,若不是家里实在缺钱,他也不会强拖病体出门做事的。

    豆娘心疼爹爹,所以特意将火炕里烘熟的饼子趁热揣进了皮袄里,但她到底还是太过年幼里,在深及腿弯的积雪中,她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赶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爹爹该等急了。”

    她心里焦急,脚下也浮躁起来,然后在一不小心之下,她重重跌入了冰雪之中。

    油纸糊的灯面沾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灯面上那几只活灵活现的蝴蝶,并快速向灯架燎去。在短暂的盛焰之后,一切都回归于黑暗。

    “豆娘——咳咳咳——豆娘——囡囡——”

    吴越江微微嘶哑的呼唤声在雪原来回响荡,但除了猎猎的寒风和逐渐消散的余音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别看了,快进来!”

    神情异样的大人们急忙忙将扒在门窗上看热闹的孩子捉回屋去,待要关闭门窗之时,吴越江回首了。

    初来时斯文儒雅的吴越江早已被寒冷和劳苦磋磨得面目全非。他瘦得就像是雪地里光秃秃的冬树,持续不断的高烧令他得了肺炎,当他抖搂着棱角分明的肩背嘶声咳嗽的时候,病态的红晕便会染满他皴破的面颊。

    他的唇干裂苍白,但眼睛却熬得满是红丝,当他用了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直视人的时候,人们便会发现,这个被贬谪流放的罪人眼底,依然还埋藏着些许傲骨。

    但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胆敢接近他和他的女儿。

    因为他是个罪人。

    心如焚火的吴越江见有人露面,便急忙上前一步询问道:“请问你们又见到过我的女儿吗?豆娘——还没回来——”

    冷不丁被问话的人们连忙将头缩了回去,此起彼伏的关门关窗声遥相应和,衬得雪地中茕茕独立的吴越江越发形单影只。

    那个叫豆娘的女娃娃失踪已半月有余,深谙雪原的人无需多想,便能将她的结局猜得分毫不差:她定然是已经冻死在冰雪里,然后又叫雪狼拖回窝了。在缺乏食物的雪原,它们绝不会轻易忽略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如此丧命的年轻壮士比比皆是,又何况一个才□□岁的女娃娃?但没有人愿意开口将这个事实说给吴越江听,或许在他们看来,与其残忍的告知他幼女惨死的噩耗,还不如让他自己慢慢放弃寻找,然后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的女儿还活在他找寻不到的地方。

    虽然他如今的模样,已经凄惨到跟知道真相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

    半掩在积雪中的房屋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袅袅的炊烟也此起彼伏地飘出来了。外出打猎辛劳了一日的汉子们岔开了腿坐在热炕上喝奶酒,而他们的妻子则用他们打来的猎物做晚饭。年幼好动的孩子们闹哄哄地围着他们戏耍,偶然间好奇心上来了,便又撒着娇去摇晃自家爹爹的胳膊,好叫爹爹给他们讲打猎时的惊险故事。

    那从厚实窗扉里漏出的每一道光线,以及在屋顶上盘旋的每一声嬉笑,都像是在讲述一家人天伦和乐的故事。吴越江即便只是听着看着,便已觉得心如刀割。

    他的孩子,他的囡囡,他唯一的亲人,他还没有找到她。

    心头翻涌不止的酸楚很快又被强行压下,他抬了抬肩,然后迈步再次朝茫茫雪原中搜寻起来,正如他在过去半个月所做的一样。

    他一离开,躲回屋的人们这才悄悄开了窗户朝外头张望,待瞧见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影还在摇摇晃晃地朝雪原深处走时,他们便忍不住砸着舌头叹息道:“这时节雪都还没下完,他现在就是将雪原翻遍了,只怕也找不出那女娃娃的半根骨头来。还是等开春雪都化了,才好收拾尸骨啊!”

    正如人们叹息的那般,雪原实在是太大了,吴越江以一己之力,根本没有办法找回豆娘。外头天寒地冻,他日日强撑着病体冰里来雪里去地寻人,又茶饭不思夜不成眠的,没几日便哑了嗓子下不得床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牙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来。直到在屋外忙碌晾晒兽皮干肉的一户人家偶然发现他横在房门外的半截身体,他这才免于被活活冻死的厄运。

    烧红了脸的吴越江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看热闹的人不多时便将他家的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待瞧见他家冰冷冷的灶膛和空荡荡的房梁后,他们便又一脸感慨地退了出去。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他们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虽然忌讳吴越江罪人的身份,但夜半无人之时,他们也会背着其他人偷偷儿放一点食物在吴越江家的门前。或是一条熏烤风干了的兽腿,或是半块用油纸包裹严实的酥奶酪,为了防止叫过路的雪狐捡了便宜,他们还会有意无意地用猎刀敲一敲屋角的铁器,好及时吓退它们。然后等到第二天,若是瞧见门前的食物不见了,他们便暗自松口气儿;若是还好端端地搁在原地,他们便要皱着眉头大声嚷嚷,然后借着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抱怨确认吴越江还没饿死或者病死。

    当地人祖传的药方极有效力,那日那一剂汤药灌下去,原本还病得下不来床的吴越江没几日便缓了过来。只是他身体才好些,便又不要命似得想要往雪原里去。

    搭救过他的那户人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得暗中拦住他道:“你再这么找下去,便是十年都找不到你的崽!按我说,你还是带件你崽穿的衣裳去找族巫吧!族巫的卦一算一个准,你若是求得动他,你的崽指不定明天就找回来了!”

    那户人家没敢多说,不等吴越江听明白就跑了。族巫有一双鬼眼和一对妖耳,他怕他再多说下去,就会被族巫有所觉察。

    雪原的人是不能同罪人来往的,因为一旦沾染了罪人的污秽,他们的灵魂便再入不得轮回。这是雪原的铁则,也是他们祖祖辈辈口传声授的祖训。

    出身江南的吴越江还不太能听懂雪原人的语言,但凭着自身的聪慧,他还是从对方的只字片语和肢体动作中猜了个大概。方才那人说话时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雪峰,所以他便认定了雪峰里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的猜测的确是对的,但他进山时走的路却是错的。在险阻环生的雪峰里头,他兜兜转转了一整天,也没有能找到任何类似线索的东西。而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他发现他迷路了。

    许久不现的明月难得出来了一次,月光下的雪原看起来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他本想攀在陡峭的崖壁探头张望可行的道路,却意外发现崖壁外围的棱边上赫然印着一串轻浅的足印。

    吴越江的心不由一抖。

    雪峰上到处都是雪,悬崖外头的岩壁上更是堆了厚厚一层。这几日天气不好,还在是不是下雪,他来时走的路,底下的积雪虽然早已被踩踏成冰了,但在冰层之上,却还有三五分松散的新雪覆盖于上。再这样的雪地里行走,纵使是幼童,也会踏出极为深的脚印来。

    但在那无人行走过的崖壁边棱上出现的足印却轻浅的像是虚印上去的,更为怪异的是,那些足印一看就十分新鲜,不但形状完整,而且十分干净,并没有被新下的雪掩盖掉。仿佛就在他探头的前一刻,就有个人光着脚轻盈且敏捷地顺着岩壁走过去了。

    到底是谁?看这足印形状颇为娇小秀气,好似妙龄女子的才会有的莲足。但是又会有哪家姑娘这般胆大,敢不穿鞋袜独自在危险的悬崖璧上行走?

    吴越江猜不出来,也想象不来。虽然这些莫名出现的足印透着无限诡异的气息,但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一探究竟的冲动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有种预感,只要找到这足印的主人,就会有找到豆娘的机会。

    如同被妖异蛊惑了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抬脚往那些足印上踏去。

    崖壁上的世界是惊险而漂浮的,他用身体紧贴岩壁,手足俱死死抵在可以支撑的任何凸起上。与那些诡秘足印的主人不同,他的每一步都会踏碎岩壁上的积雪。

    积雪坠崖的声响既漫长又遥远,就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底一般令他悬心。好几次,因为结冰的地方太过滑溜,他差点就那么径直跌下山崖去,但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他还是咬牙坚持住了。

    短短一段崖壁,他却像是走了数载之久,等到他平安抵达终点位置时,他身上的衣衫早已叫汗水浸湿了。

    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了,又酸又软完全使不上气力。他以背抵着岩壁喘了好一会儿气,等被恐惧压盖的痛意重新苏醒过来后,他方才缓过劲儿。

    然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山洞。

    洞内十分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吴越江出来时十分匆忙,身上并没有带任何照明的东西。就在他迟疑要不要上前的时候,黑漆漆的洞内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那是如豆大的一点点火苗,透过油润的灯面散发出微弱的橘光。在如此黑暗的洞内,它的光芒不足以照亮全洞,就算是提灯的人,也只能被勉强照出一点轮廓来,乍一看身姿窈窕,果然是个妙龄女子。

    吴越江有些失神,倒不是因为那个提灯的姑娘,而是因为那盏灯。他依稀记得自己家也有那么一盏灯,乃是他为了哄豆娘,特意用珍藏许久的临帖油纸做的四角小宫灯。上头的蝴蝶还是他手把手握着豆娘的小手一笔一划仔细绘上去的。

    而现在再看那姑娘手中的灯笼,不论是形状,还是灯面的质感,怎么瞧都像是豆娘的那盏纸灯笼。

    这念头才跳出来,他便已经不由自主的扑上前去抓那盏纸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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